欧美国家抵御虚假信息传播措施分析及对我国的启示

作者：沈贤志系《深圳日报》（英文）副总编辑  2020-03-25 17:01  新传播    【字号：大 中 小】

面对虚假信息泛滥及其带来的伤害，欧美国家是如何应对的？文章对英国、欧盟和美国近年最新颁布的有关文件法规和采取的政策措施进行详细梳理和分析，总结出几条普遍适用的举措：反假信息战争需要社会各界协同作战；社交网络平台应承担重大社会义务；提高国民媒介数字素养；建立事实核查机构。这些举措对中国在治理网络谣言时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关键词】虚假信息  网络社交平台  媒介素养  事实核查

一、虚假信息概述 

在当今社交媒介成为多数受众获取信息主要来源、人人拥有麦克风的时代，虚假信息泛滥已成为各国社会的公害和社会治理的一大难题。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甚至刊文称，世界已进入“虚假信息战争”时代[1]。真实信息与清洁空气、安全街道、良好学校和公共卫生一样,对社区的健康运行至关重要。虚假信息严重污染了信息生态系统，动摇着现代社会赖以建立的诚信基石，伤害了人们对数字社会的信心。

西方社会如何界定虚假信息？虚假信息或谣言，对应英语单词是“disinformation”。欧洲委员会的一份报告对“disinformation”所作的定义为：“包含各种虚假、不准确或误导性的信息，这些信息的编写、呈现和传播旨在故意造成社会伤害或从中牟利。”[2]英国下议院数字、文化、媒介和运动委员会（DCMS）在《虚假信息和“假新闻”最后报告》中，界定虚假信息是“蓄意制造和转发虚假或被操纵的信息，旨在欺骗和误导受众，以伤害他人或牟取政治、个人和经济利益”。[3]

二、欧美应对网络谣言的措施

1.概述

欧美国家对出台打击谣言的专项法律比较谨慎，社会各界也对相关政策争论不休。他们多采取相对柔性措施，努力增强社交媒介平台对信息发布和假信息处置的透明度，提高公民媒介素养，鼓励开设媒介素养提升的课程和培训项目，政府联手社会各界共同狙击网络谣言等。即便一些西方国家制定法律条文打击谣言，主要是针对大选期间的言论。

2.英国

英国至今并无治理网络谣言的专门立法，但其对网络谣言的打击并非无法可依。

英国2003年《通信法》规定了“与网络服务相关的犯罪”，其中第127条规定:如果某人通过公共通信网络发送的消息等内容具有严重的攻击性或具有不雅、淫秽或威胁性的特征，或者导致上述信息公之于众，则该行为即属于犯罪行为。[4] 2018年2月，英国法律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强调，在线和离线的伤害行为均可入刑。

英国网络信息监管机构主要有通讯办公室、广告标准局、信息专员办公室、选举委员会和竞争与市场管理局等。该机构具体负责对网络传播内容和数据的合法使用，其中信息专员办公室负责个人数据的收集和使用，选举委员会监管政党选举活动，通讯办公室监管视频点播业务，竞争与市场管理局负责执行消费者网上购物的保护法等。[5]

从2017年开始，DCMS组织专家撰写“虚假信息和假新闻”调研报告，“最后报告”于2019年2月18日出版。2019年5月3日，DCMS发布了一份特别报告，政府对专家报告中提出的48个问题逐一作出回应。

2019年6月26日，DCMS发布了《网络伤害白皮书》。这份白皮书和上述专家特别报告详述了在一个数字网络媒介时代，各利益相关方应如何通力合作共同打造一个自由、开放、安全的网络空间，这里的利益相关方包括政府、网络公司、公民社会、个人和群体组织等。白皮书对网络公司提出了法定的“注意义务”，授权监管机构制订“行业守则”，要求这些公司对标守则定期报告执行情况。

这是全球首次以单一文本的方式解决网络伤害问题的一次尝试。白皮书和特别报告在如何提高公民（尤其是未成年人）媒介和数字素养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措施，包括：

（1）英国教育部继续把“在线安全”纳入学校课程，帮助儿童和年轻人了解在线健康关系，提高他们的数字素养。

（2）将数字素养与阅读、写作和数学并列为教育四大支柱，建议政府确保四个主要监管机构在数字扫盲方面协同作战。

（3）政府将广泛征求社会意见，制订新的网络媒介素养战略计划。

（4）2018年，上议院政治投票和数字媒介特别委员会强调在学校开设“批判性素养技能”的课程。

（5）儿童专员在2017年发布了一份题为“长在数字时代”的报告，呼吁为4—14岁学童开设数字身份必修课。[6]

此外，技术公司、媒介机构和社会组织也开发多种项目，提升公民媒介素养。2018年9月，英国卫报基金会、英国全国读写素养信托慈善组织以及个人、社会、健康和经济课程教育工作者协会联合推出“聪明新闻”（NewsWise）。该项目旨在提高9—11岁儿童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帮助他们进一步了解新闻生产过程，课程涉及如何选择事实、核实信源以及新闻分析的写作等。

BBC开发的“青少年记者”项目面向11—18岁在校生和年轻人，帮助他们阅读时事新闻，培养分析问题和写作的能力。通过该项目，所有学校均可免费上网阅读有关课堂活动、视频辅导等材料，参与项目定制的游戏，这种互动式游戏利用新闻基本原则培养他们批判性思维能力。[7]

3.欧盟

2018年1月，欧盟委员会成立了一个由39名成员组成的高级专家小组。这些成员来自学界、新闻界、网络平台、公民社会组织和事实核查机构，他们的职责是为委员会应对假信息传播提供政策建议，形成一份综合性的策略报告。同年3月，专家小组完成了《多维度的反假信息策略报告》。报告认为应在五个方面采取干预措施：透明度、媒介素养、用户赋能、媒介生态多元化、政策执行和评估。报告提出了网络技术公司需采取和遵守的各项短期措施和行业守则，以应对迫在眉睫的问题；中期之策，以提升公民媒介数字素养为主，强化社会对虚假信息的抵抗力；总体政策框架上，以确保这些措施的有效性得到持续评估为主。

关于透明度，该报告对各网络媒介平台提出如下建议：对所有信息的来源和政治赞助广告予以明确标注，高品质新闻应更容易被用户获取，权威媒介机构应有更多供稿的机会，鼓励新闻评级公司对网络信息可信度进行评级并给予级别标注等。

专家小组特别强调“事实核查机构”的作用，建议欧盟和成员国政府支持建立一个独立的欧洲虚假信息（学术）研究中心。该中心向来自不同领域和平台的事实核查人员、合格记者和研究人员开放，主要任务是持续监控虚假信息传播的规模、技术和工具，以及虚假信息的确切性质和潜在影响；对大众普遍关心领域的新闻报道的真实性作出评估；以及与新闻媒介和平台分享知识，提高公众对虚假信息的认知度。

2018年4月26日，欧盟委员会采纳高级专家小组的政策建议，决定制定一部反假信息的“行业守则”，支持建立一个独立的事实核查机构以及提升媒介素养等。[8]

2018年9月26日，欧盟出台“行业守则”，要求各主要社交媒介平台、网络公司和广告商签署这份守则，承担社会责任。行业守则对各签署单位提出了5个领域21条承诺事项，核心思想是禁止虚假信息以广告方式在网络上传播。谷歌、脸书、推特等大型网络公司于当年10月签署了这份守则，微软也随后签字并提供了执行路线图。[9]

至此，欧盟官方已阶段性完成反假信息的主要政策举措。

欧盟委员会的倡议与英国下议院提交的报告和白皮书在抵制虚假信息举措上可谓大同小异，包括：第一， 要求各利益相关方积极介入，协同作战；第二，要求社交媒介平台遵守“行业守则”，制定统一措施；第三， 提升公民媒介信息素养，自觉辨识和抵制虚假信息；第四，增强网络信息的透明度，鼓励社交平台和其他公司开发更多辨识工具；第五，捍卫欧洲新闻媒介生态环境的多元化，评估应对措施的有效性并适时作出调整。

4. 美国

尽管美国联邦政府和国会制定了近130部互联网法律法规，是全球关于网络治理法律法规最多的国家，[10]但并无统一的网络谣言联邦立法。

机构设置上，美国国务院于2016年4月成立了全球参与中心，其职责是对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谣言进行揭露和反击。显然，该机构设置着眼于国家安全战略，并不涉及国内虚假信息传播的危害。

美国社会抵御虚假信息的措施大抵与欧盟和英国相同，主要有：平台内部管理、研究机构倡议以及民间组织的行动，其中平台内部管理为首要举措。

（1）平台内部管理

美国拥有全球最著名的社交媒介平台和技术公司——脸书、推特、谷歌、YouTube等。欧盟和英国都对这些在本地区经营的公司提出明确的监管要求，比如签署行业守则，要求他们遵守“透明度”原则，公布广告资金来源和信息发布者，开发更多辨识假信息的工具等。

A. 脸书。脸书于2018年5月23日发布了三条规定：

a. 对违反社区规则或广告政策的账户和内容予以删除；

b. 减少虚假新闻、不真实内容（比如“标题党”）以及垃圾信息在News Feed（相当于微信朋友圈）的散播，禁止一再转发假信息的网站发布广告；联合第三方事实核查机构对这些文章作可信度测评，对真实性不够的内容予以标注；

c. 在News Feed提供可信度高的内容，加大对媒介素养提升的投入；设立相关链接栏目，发布由事实核查机构推荐的同主题的文章。[11]

B. 谷歌。2018年3月，谷歌宣布一项3亿美元的“谷歌新闻倡议”行动，包括投入1000万美元的中学生媒介素养提升项目，扶持对健康话题的事实核查行动，以及未来三年美国新闻业的发展，以帮助新闻业在数字时代重振旗鼓，发展品质新闻，鼓励新闻业进行技术革新。

谷歌还与波因特学院、斯坦福大学和地方媒介协会联合推出MediaWise，提升年轻人的媒介素养。这项计划包含两项关键举措：在谷歌新闻服务中标上“事实核查”标签，重点推出经专业核查机构核实的报道；惩罚劣质新闻，通过算法降低假新闻的搜索排序。[12]

C. 推特。推特在站内搜索功能中引进新的工具，提供与关键词相关的权威信息。比如，2019年5月，麻疹在美国和欧洲多国爆发，用户在搜索“麻疹”一词时，页面会进入与推特合作的权威官网“vaccines.gov”，这是美国健康和人力服务部的官网。推特副总裁Del Harvey称，公司2018年推出过自杀和自残等话题的服务工具，今后还将继续做好涉及公共健康话题的服务，引导用户获得权威信息。[13]

（2）高校成立研究机构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Shorenstein中心成立了信息障碍实验室（IDLAB）。该实验室利用其研发的两种工具“话题追踪器”和“身份追踪器”，对网上可疑信息进行识别和评估，每周提出评估报告，试点阶段始于2018年5月。其研究任务是更好地了解谣言的生产和传播，建立一个由工程师、学者、记者和数字专家组成的实验室，以检验反假信息措施的有效性；公开发布这些研究成果，帮助社会更好地应对虚假信息的传播。[14]

类似的实验室近年在美国高校中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如南加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Truthiness Collaboration、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的NewsCo/Lab、密苏里新闻学院的Trusting News等。这些实验室主要围绕提升公民媒介素养、给新媒介用户提供虚假信息辨识工具、倡导品质新闻等问题开展研究，提供公共服务，真正体现了学术机构和社会的良性互动关系。

（3）初创公司

在这场全民反虚假信息的战争中，初创公司也不甘落后。他们有的是非营利性组织，有的是营利性机构。

新闻卫士（NewsGuard）是一家营利性公司，雇佣数十名新闻记者作为分析师，采用“营养标签”（nutrition label）对7500家网站的新闻信息进行可信度评级，并把研究成果授权给各社交媒介平台和搜索引擎。他们根据9项可信度和透明度的指标来判断网站是否可靠。如访问的网站可靠，就会跳出绿色图标；否则，便会出现红色图标。[15]

（4）事实核查机构

全球事实核查机构的兴起源于对虚假信息的战争。据杜克记者实验室统计，全球目前已注册事实核查机构已达到195家。[16]

这些机构的大本营是隶属于波因特学院的国际事实核查网络，该网络于2017年制定了5条行业守则，所有会员单位均需签名作出承诺，这5条原则包括：非党派和公正性；信源透明；资金来源透明；方法透明；公开和诚实的纠错政策。目前美国有40多家相关机构。 

三、对中国的启示

中国近年来在反虚假信息战争中作了大量努力，如《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2000）、《关于办理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2013）等等。总体来讲，我们在互联网虚假信息管理方面还大有可为，尤其是在动员全社会力量共同抵制虚假信息的柔性管理举措上。因为只有这些柔性举措发挥作用，才能提高整个社会对虚假信息的免疫力。

1.充分发挥各利益相关方的作用和全社会的积极参与性

舆论要呼吁全社会各方充分重视反虚假信息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积极参与到这场对抗虚假信息的全民战争之中。这里的利益相关方不仅是政府部门，社交媒介平台和技术公司如微博、微信、阿里和百度等，各高校研究机构，各传统媒介集团，以及社会各界，均有责任参与其中。唯有如此，才能营造全社会对虚假信息的宣战氛围，才能使虚假信息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使造谣者不敢造、不能造，使我们的网络空间变得更清朗，社会文明指数大幅提升。

2. 社交媒介平台和技术公司须承担更多社会责任

在这场对虚假信息的战争中，社交媒介平台无疑要承担主要责任。尽管国家出台了《互联网群组信息服务管理规定》（2017.9）和《微博客信息服务管理规定》（2018.2），但对这些公司的用户服务功能并未提出具体要求。他们应充分利用自身技术优势，开发更多技术产品以提升用户对信息真伪的辨识力，就像上文所述的各国对谷歌、推特、脸书等公司的要求。

3．提高公民媒介素养

媒介素养的提升是社会整体文明素养提高的重要标志。上述几个国家都把媒介素养纳入中小学生必修课，其重要性视同听说读写这些基本能力。在虚假信息泛滥的时代，媒介素养的提升尤显重要和紧迫，其不仅可以帮助公民自觉辨识和抵制虚假信息，而且有助于他们提高网络社区交往的文明程度。教育部应把媒介素养纳入义务教育，以真正提升国民的素质教育；各高校和研究机构可开展媒介素养的主题研究，开发媒介素养的教材编写和课程设置；传统新闻机构在积极倡导品质新闻的同时，亦可借此大力拓展业务范围，在对各类群体的媒介素养培训中发挥积极作用。

4．建立事实核查机构

从西方国家设立事实核查机构的经验来看，这一任务主要是由传统新闻机构在执行，但也介入了不少社会力量。一些初创公司和非营利机构也在积极参与。 

事实核查始于传统媒介的一项传统业务，即调查性报道。但事实核查是对报道内容的事后调查。作为一项传统业务，传统媒介可在其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更新迭代传统业务的同时，积极承担抵制虚假信息的重大社会义务。

作为中央确定的先行示范区，深圳需要在各个领域率先闯出一条路子，这条路子既是社会主义的，又符合人类社会发展前景。在抵制虚假信息的全民战争中，深圳亦不妨先行示范。

注释：

[1] Chris Meserole， Alina Polyakova. Disinformation Wars. Foreign Policy. May 25， 2018.

[2] European Commission， A multi-dimensional approach to disinformation. Luxembourg: Publications Office of the European Union. 2018：11.

[3] Digital， Culture， Media and Sport Committee. Disinformation and 'fake news': Final Report. February 14， 2019：10.

[4]范卫国.网络谣言的法律治理：英国经验与中国路径[J].法学研究，2015（2）.

[5] Department for Digital， Culture， Media and Sport， Home Office. Online harms White Paper. April 2019. https://www.gov.uk/government/ consultations/online-harms-white-paper.

[6] Department for Digital， Culture， Media and Sport， Home Office. Online harms White Paper. April 2019. https://www.gov.uk/government/ consultations/online-harms-white-paper.

[7] Department for Digital， Culture， Media and Sport， Home Office. Online harms White Paper. April 2019. https://www.gov.uk/government/ consultations/online-harms-white-paper.

[8] European Commission press release. Tackling online disinformation: Commission proposes an EU-wide code of practice. April 26， 2018. https://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8-3370 _en.htm.

[9] European Commission. Code of practice on disinformation. September 26， 2018. 

https://ec.europa.eu/digital-single-market/en/news/ code-practice-disinformation.

[10] 郭小安，韩放. 英美网络谣言治理的法律规制与行业规范[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9（1）

[11]Tessa Lyons. What's Facebook's strategy for stopping false news. May 23， 2018.

https://newsroom.fb.com/news/2018/05/hard- questions-false-news/.

[12] Richard Gingras. Labeling fact-check articles in Google News. October 13， 2016. 

https://blog.google/outreach-initiatives/google-news-initiative/labeling-fact-check-articles-google-news/

[13] Catherine Shu. Twitter launches new search features to stop the threat of misinformation about vaccines. May 15， 2019. https://techcrunch.com/2019/05/14/twitter-launches-new- search-features-to-stop-the-spread-of-misinformation-about-vaccines/

[14] Heidi Legg， Joe Kerwin. The fight against disinformation in the U.S. Shorenstein Center on Media， Politics and Public Policy. October 2018， P17.

[15] 同上，P26.

[16] Mark Stencel， Joe Luther. From Toronto to New Delhi， fact-checkers find reinforcements. September 16， 2019. https://reporterslab.org/ category/ fact-checking/#article-2508

编辑：郑晓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