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思想都是真正的稀缺资源

——说说“新媒体大咖”梁启超和他的时评写作

作者:李跃系晶报评论部副主任  2020-03-25 17:01  新传播    【字号:  

不知不觉移居深圳已二十数载,不免会对岭南历史人物多出几分关注,比如梁任公梁启超。梁启超无疑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百度词条上对他的介绍是这样的: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

不知不觉移居深圳已二十数载,不免会对岭南历史人物多出几分关注,比如梁任公梁启超。梁启超无疑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百度词条上对他的介绍是这样的: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也许是跟职业心理有关,作为媒体评论员,我觉得他的头衔名单里至少还可以也应该加上这么一条:资深媒体人兼时事评论家。尤其是最近读了他的《新民说》(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4月版)等书籍后,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作为报人,梁启超一生创办和积极支持过的报刊多达17家,包括《中外公报》《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等。作为时评人,他撰写的各类言论文字多达1400万言,有“舆论骄子”之称。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的许多文章都可以称之为时评、社论或政论。《新民说》一书,就是梁启超在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后,在自己创办的《新民丛报》上,以“中国之新民”为笔名发表的系列政论。

关于“新民”一词,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创刊号上有这样的解释:“本报取《大学》‘新民’之意,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乎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以为智育之本。”在他看来,“新民”实乃彼时中国之第一要务。毛泽东后来为自己发起的一个进步文化团体取名叫“新民学会”,当是受此影响。事实上,作为一个有现实感的启蒙者,他的文字穿越百年迷雾,放到今天来看依然多有新意与启迪,每每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比如,作为一个在晚清皇权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梁启超较早地就建立起了法治思想。受孟德斯鸠学说的熏陶,梁启超首先把有无法律和法律是否发达看作是区分人类与禽兽、文明与野蛮的重要标志。他在《新民说》中谈道,“人何以尊于禽兽!人有法律,而禽兽无之也。文明人何以尊于野蛮?文明人能与法律相浃,而野蛮不能也。”

梁启超进一步指出,“法也者,非将以为装饰品也。而实践之为贵。”实行法治必须做到“法立而必施,令出而必行”。切换成今天的语境表述就是,法律的全部生命就在于实施。立法不是为了装饰门面,美观好看,归根到底是为了实行。如果法律立而不行,就失去了任何意义与价值,徒具虚文。有法等于无法,还不如不立法——强调法治的当下,法治也往往是媒体评论的落脚点,但我沮丧地发现,我们想说的话,其实一百多年前的梁启超已经替我们说过了。他的识见,确实远迈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在《新民说》之《论公德》篇中,梁启超讲了这样一个寓言故事——一个官员去世了,阎王爷开堂审理他生前所犯的罪,这位官员的鬼魂说,“我没有罪,我做官的时候非常清廉。”阎王爷说,“把一个木头人竖立在你的厅堂之上,它连水都不用喝,不是比你更清廉吗?你当官除了清廉外没有别的任何政绩,这便是一种罪过。官场上流行‘清、慎、勤’,‘清、慎、勤’难道不是私德中高尚的部分吗?即便如此,官员是受到一个集体的委托来治理集体的事务的人,他们本身既承担对整个集体的义务,也承担对所有委托人的义务,难道仅仅奉行‘清、慎、勤’,就能够履行两大责任了吗?”

梁启超的这一观点,与当下的“治庸”理念不谋而合。很多人认为只要不贪不腐,不违法乱纪,少做点事、少干点活没什么。但一百多年前的梁启超就道出了这样一种常识:无功即过。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出了平庸之恶的概念,意指每个人都不应放弃独立思考与判断的权利,对公共事务管理者来说,平庸当然更是一种恶,换种在时下媒体评论里常见的表述便是,不作为也是一种腐败。

是的,评论的价值往往就是发现、还原那些被遮蔽的常识,展示思想的力量、逻辑的力量、语言的力量、个性的力量。以评论人的视角来读梁启超,每有新得。梁启超曾经在大学讲授作文之法,其阐发触及了与新闻评论相通的传播规律和说服规律。他说,“论辩文最好的题目是两边对驳,题要切实,不可空泛。如‘中国宜自强论’之类,空而不能驳,最坏。如‘鸦片宜禁止论’,不空而不能反对,也不好。最好的题目如‘中国应联省自治’之类两面都有话说,方不枯窘。” 

这段话,对今天的时事评论写作而言也非常有针对性。找选题是许多媒体评论员的每日例行功课,梁氏此语不啻是在教评论员们如何找选题,即不能空泛无物,说一堆正确的废话;不能制造一些伪问题与伪概念,去消费公众情绪;,评论要有社会责任和公共关怀意识,致力于推动社会进步;评论要能提供新闻之外的信息,要提供附加值,要有独特的视角与观察……如果说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评论的生命和力量就是逻辑与理性。

谈到缔造新国民的重要性时,梁启超在《新民说》之《叙论》中说:“国民之文明程度高者,虽偶有暴君污吏虔刘一时,而其民力自能补救之而整顿之,譬犹溽暑之时置表于冰块上,虽其度忽落,不俄顷则冰消而涨如故矣。”意思是说,国民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即使偶尔出现暴君污史祸害百姓,但人民也能通过自己的力量进行补救并加以整顿,使一切回归正道。就像是在酷暑的时候把温度计放到冰块上,虽然温度计的度数会一下子跌落,但不一会儿冰块融化,温度计又会上升到原来的刻度。以温度计与冰块来比喻国民素质与时局的关系,非常精妙、新鲜与生动——不落俗套,有新见,兼之语言风格亲民,应也是他的文章往往能令一纸风行,大受读者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梁启超所作时论“震惊一世,鼓动群论”之时,正是中国报业发端之时,其所言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断无”,传播威力不可估量。作为中国近代一位文体创新、语言创新的大家,所谓“时务文章”“新民体”“新文体”这些近代流行的概念,都是人们颁发给他的一枚创新徽章。可以说,他就是那个年代的“新媒体大咖”。尤其是关于文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的自叙中写过一段很精彩的话,令我感触颇深。他说,“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具一种魔力焉。”

也就是说,梁氏文风颇接地气,就像现在一些公号文善用网络上的流行词一样,“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梁氏文章就是那个年代的新媒体爆款文,所向披靡,令那些四平八稳的守旧之文无法抵挡。实际上,文风到底该近俗还是求雅,梁启超和严复曾经展开了一场辩论。梁启超主张文界革命,文风创新,严复不接受梁的批评,他在答辩文章中说:“若徒为近俗之辞,以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凌迟,非革命也。” 

现在回过头来看,单从传播的角度考虑,“平易畅达”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尤其对于新闻评论写作而言,不能以文害质,变成一种精英幻觉的自我加持而忽略了大众的品味需求。当然,我们也要避免滑入另一个极端,就像某些流行的口水诗只有口水没有诗一样。评论写作中,我们也不能将无味的语言白开水当成大白话、大实话,甚至以此来掩饰语言能力的贫瘠。

看看梁启超在著名的《少年中国说》中的句子:“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讲究“平易畅达”风格的他,另一方面笔管之下又能流淌出如此华丽的词藻、雄阔的意象,令人赞叹他确是一位将母语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天纵之才。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实现新闻与文学的结合》,大意是,将新闻的简洁性与文学的丰富性融为一体的表达更有力。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梁启超留下的一个巨大的具有探讨性的话题是,在新闻评论写作中,该如何实现俗与雅的有机统一?

与桌上这本《新民说》对视良久,我有了更多的感慨。当年刊登《新民说》的报纸也许已经灰飞烟灭了,但这些文字依然顽强地留了下来,穿越时间的隧道与我相遇,依然能在不经意间打动我。这就是思想的力量、观点的力量,这种力量永远不会被时间打败。

没错,我由此想到了时下成为关注焦点的媒体融合或者媒体转型话题。这是一个移动互联网连接一切、改造一切的时代,但我始终相信,纸媒的公信力、权威性乃至可回顾性等特质都是它的“护城河”。纸媒的江山并不是纸糊的,当人们静下来发现各种新媒体的新陈代谢速度在加快,当博客荒芜、微博热闹不再,当微信朋友圈也逐渐令人心生倦意……人们会进一步意识到,无论如何,内容生产才是媒体的核心竞争力。

而说到内容生产,随着传播技术的日益成熟,新闻同质化也越来越明显,报纸评论的价值与功能需要重新审视与发掘。新闻热点往往是一种资源共享,张扬报纸独特品位、个性与气质的任务,很多时候就交给了评论。在这个价值多元化的社会,人们已经不满足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还需要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正是评论的使命。也就是说,报纸不能满足于成为集纳信息的新闻纸,而更应成为能够解释现象、表达看法立场的有思想的观点纸。

是的,变的是“器”,不变的是“道”。信息奔腾、资讯泛滥的当下,真正有力量、有温度、有情怀的文字不会沉沦。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成熟,机器人写诗、机器人写新闻稿的报道时有所见,但是,我敢说,机器人永远也写不出真正的评论,因为,相对机器人而言,人类最后的特点与优势,就是价值观,而评论是价值观的最好载体。我相信,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那些能够经受时间淘洗的深邃而独到的思想,永远是这个世界上的稀缺资源。

梁启超在《新民说》中的《叙论》中写道,一个人要想身体健康长寿,那么就不能不通晓养生的方法,一个国家要想国泰民安,永葆尊荣,就不能不讲如何缔造新国民的方法——缔造新国民,一点一滴推动社会进步,从来就是媒体的职责所在,而评论越来越成为可倚重的启蒙利器。从梁任公身上,从他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文字中汲取蓬勃的精神,新闻评论在今天当有更大的作为空间。

编辑:郑晓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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