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大报头版讣告看传统媒体创新
作者：刘绩辉系深圳报业集团高级编辑，原新闻研究所副所长 2020-07-24 15:00 新传播 【字号：大 中 小】
讣告作为新闻刊发于报端在国内极为少见，一般为逝者亲属向亲朋好友报丧的通告，呈现于版面大多也就是一小小“豆腐块”。通常情况下，在国内，只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的讣告才能作为新闻上报纸头版，普通百姓讣告登上报纸头版几乎不可能。
讣告作为新闻刊发于报端在国内极为少见，一般为逝者亲属向亲朋好友报丧的通告，呈现于版面大多也就是一小小“豆腐块”。通常情况下，在国内，只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的讣告才能作为新闻上报纸头版，普通百姓讣告登上报纸头版几乎不可能。
然而，在疫情全球肆虐，美国“新冠逝者接近10万”这个特殊节点，《纽约时报》《今日美国》两大报分别用头版整版篇幅刊登普通百姓讣告，其深邃的寓意、超常的构思、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人震撼，让人脑洞大开。
一、“千人讣告”登上《纽约时报》头版
美国东部时间5月23日，《纽约时报》在社交媒体上提前公布24日即将出版的报纸头版。这个以1000名新冠逝者组成的“千人讣告”版，两小时内转发量超过6.1万次，点赞超过1.1万次。（见图一）
图一：《纽约时报》2020 年5 月24 日“千人讣告”头版
这个“千人讣告”报纸头版，除了报头下横跨六栏的通栏大标题、一句话提要、简洁约一百字的导语外，整版密密麻麻，刊发的全是新冠逝者名字、年龄和生平，名单中没有分段，也没留空白，一个接一个，黑压压一片。唯一容易让人区分的是，每一个逝者名字采用加黑字体，整个头版没有一张图片或图示，显得格外肃穆。1000名逝者，成为当日头版的唯一主题。
（一）“千人名单”与近十万新冠逝者
这个“千人讣告”版报头下通栏大标题赫然写着：U.S. DEATHS NEAR 100,000,AN INCALCULABLE LOSS（《美国近10万人死亡，不可估量的损失）。（见图二）
图二：头版报头下的通栏大标题
整个头版以六栏走文，排列出1000名新冠逝者的姓名、年龄和生平。名单开头有一个饱含深情的提要：They Were Not Simply Names on a List.They Were Us.（他们不仅是一个个单纯的名字，他们曾经是我们。）
这句简短的话语，提纲挈领，蕴含着对逝者的无限深情，将活着的人，你、我，以及所有读者，与版面上的逝者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曾经是我们”让人很容易联想：“我们也可能成为他们”，这种忧虑情绪的蔓延加深了读者对逝者的哀思、在疫情当前对自身命运的悲怜，增强了版面的沉重感。（见图三）
图三：“千人讣告”头版正文前的提要和导语
提要下导语这样写道：“数字不可能全面衡量新冠疫情对美国的影响，无论是病人的数量、被中断的工作，还是戛然而止的生命。当这个国家接近‘10万人死于新冠病毒’这个灰暗的里程碑时，《纽约时报》收集了一些逝者的讣告。这1000人仅仅是近十万逝者的百分之一，他们不仅是数字。”
他们不仅是数字，他们曾经是我们！
导语结尾核心句“他们不仅是数字”与提要句“他们曾经是我们”呼应，通过浓郁的情感铺垫，开启了令人撕心断肠的“千人逝者”长篇讣闻。在特殊节点，以“千人逝者”组成新闻头版，代表近十万已逝去的鲜活生命，体现对生命的敬畏、生命大于一切的新闻理念。
“千人讣告”版一出炉，立刻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引发全球关注。
（二）创意成真来自多部门通力协作
就在《纽约时报》公布头版内容当日，《纽约时报》网站专门刊登一篇文章，披露“千人讣告”版的诞生经过。
文章透露，随着美国新冠逝者接近10万，《纽约时报》的编辑们一直在计划如何纪念这个灰暗的里程碑。大家相信，应该有办法在呈现这个数字的时候，既能表现死亡人数之多，又能表现逝去的生命有多么丰富。因此，制图部门助理编辑西蒙·兰登（Simone Landon）想到一个好途径：可以从全国范围内收集新冠逝者家属在大大小小媒体上刊登的讣告，从中挑选出感人的文字。
研究员阿兰·德拉克谢尔从网上搜寻新冠逝者的讣告，他从数百份报纸上收集到近千个名字。编辑部的一个编辑团队，加上三名研究生记者用整整两周时间阅读这些文章，从各种原始讣告中筛选出描述每个逝者生命的独特话语。国内新闻版助理编辑克林顿·卡吉尔是西蒙·兰登的“编辑搭档”，数字新闻设计部副主编马特·鲁比、软件工程师安妮·丹尼尔，以及图像编辑乔纳森·黄、理查德·哈里斯和拉扎罗·贾米奥，都成为该项目的关键人物，美术总监安德鲁·桑德恩负责印刷设计。
首席创意官汤姆·博德金说，在设计这个头版时，当时浮现出两个构想：一个是数百张新冠逝者照片，一个是“全文字”方式，无论选择哪种方式，“我们都想占用整个版面”。没有图片的超常规版面视觉冲击力可能更强，于是，“全文字”构想胜出。[1]
（三）“简要生平”的巧妙构思与精细提炼
整整一个头版，1000名逝者，每位逝者的名字、年龄、职业与生平如何以最简要的文字囊括其中，同时，又要突破常规，给人以不同寻常的感受，体现编辑的文字功底，更体现编辑团队的巧妙构思和精细提炼。
细读这些名字，尤其是概括他们一生的一句话生平，你能从中体味这些逝者千姿百态的丰富人生：
Orlando Moncada，56岁，纽约市，离开秘鲁来纽约追逐美国梦（见图四）
Tommie Brown，82岁，与妻子同一天去世的安保工作者（见图五）
Frank Gabrin，60岁，纽约市，在丈夫怀中死去的急诊室医生（见图六）
Albert Petrocelli，73岁，纽约市，参加过911救援的消防队长（见图七）
Julia Maye Alexander，81岁，加州，教数学、英语和历史30余年（见图八）
Lila A.Fenwick，87岁，纽约市，第一位从哈佛法学院毕业的黑人女性（见图九）
还有：
Lynn Sierra，68岁，总是有很多点子的祖母
Louvenia Henderson，44岁，骄傲的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
Harold Reisner，把家具维修当成一种艺术
Sandy Pratt，永远在追逐风的工程师
……
一千名逝者有着一千种不同人生，一句话生平背后，蕴藏着无数精彩的人生故事，他们的生命原本不该就这么戛然而止，他们只是近十万新冠逝者的一个缩影。国内新闻主编马克·莱西（Marc Lacey）曾经提醒《纽约时报》首席创意官汤姆·博德金（Tom Bodkin），这个里程碑即将到来，“我想要这样一种效果，人们在100年后回顾它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我们现在所付出的沉重代价”。[2]
（四）《纽约时报》将讣告做成品牌
多年来，《纽约时报》坚持每天刊登逝者讣告，讣告成《纽约时报》一大品牌。《纽约时报》讣告版放在最为重要的A叠，记者们常常有意识地提前准备有影响人物的讣告，本·拉登的讣告就前后准备了10年。2010年，美国还没抓到本·拉登，《纽约时报》为本·拉登准备讣告的作者之一迈克尔·考夫曼就去世了。
《纽约时报》讣告有时长达万言，万言讣告写的是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1976年，该报为毛泽东撰写万字讣告，评价其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人物之一”；2013年12月6日，该报撰写题为《解放者曼德拉：从囚徒到总统》万言讣告，把对曼德拉的哀悼推向极致。
除了难以超越深度的万言讣告，《纽约时报》一丝不苟忠于事实的精神，力求客观公平公正的态度，也铸就了它的这一品牌，使之更加深入人心。2011年，77岁的丹尼尔·施文克偶然读到100多年前《纽约时报》刊登的他叔祖父的讣告，发现有些事实错误，于是他给《纽约时报》编辑部写了一封信，指出这些错误，没想到《纽约时报》收到他的来信后，经认真核实，竟然刊登一则更正启事，更正122年前刊登的讣告中的错误。2018年4月11日，《纽约时报》在其讣告栏中刊发一篇本该63年前刊登的“旧”讣告，讣告主角是1955年4月1日去世的中国著名建筑家、作家林徽因，《纽约时报》解释称，自1851年创刊以来，该报的讣告一直以白人男性为主，此篇是为弥补当年因“性别歧视”留下的遗憾。
二、“百人照片”讣告登上《今日美国》头版
如果说《纽约时报》“千人讣告”头版开启了讣闻报道的全新模式，具有划时代意义，那么《今日美国》“百人照片”版，则将讣告这一报道形式再次向纵深推进，推向又一个极致。
图十：《今日美国》2020 年5 月27 日“百人照片”头版
5月27日，在全美突破10万人死于新冠病毒当天，《今日美国》在头版刊发“百人照片”讣告专版，以超常的构思和表现手法，再次震撼全球。
彩色报纸《今日美国》这一天头版采用黑白设计，在大片黑色背景中，上半版印上了100张逝者照片，10人一行，共10行，在上半版组合成一个大大的正方形。在这100张照片下面写着两句话，分四行走文：“这些是一些逝者的脸，100个不同年龄、种族和背景的人。他们只是美国近100000新冠逝者的一部分。”数字“100000”被特别摘出，在版面正中央独自成一行，加粗，放大为特大号字，显得格外醒目。5月27日，在美国新冠逝者突破10万这个特殊节点，《今日美国》头版以“百人照片”特有方式，纪念那些死于新冠病毒的美国人。（见图十）
这个头版下半版有一个横卧的大长方形，内由一个个象征墓碑形状的小方格组成，小方格灰蒙蒙似隐似现，但条块划分明显，40个小方格为一行，有25行，正好1000个小方格。而第一行正中央有一个小方格出列，上有一个向下指示的箭头，表示这个小方格是由上方100名逝者照片缩小组成（这点在《今日美国》网由近到远的镜头推送中表现得格外清晰），以此类推，标志着下半版每一个小方格里，都代表有100名逝者，1000个小方格正好对应100000名逝者。《今日美国》通过巧妙构思，精细制作来纪念逝者，以有限的头版来承载10万逝者生命，这个充满创意的版面其深邃的寓意由此表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头版100张逝者照片，以及100000个浓缩的方格“墓碑”，《今日美国》当日报纸还刊发有4个版相关文章，头版报头上报眉位置有一行文字对此作了导读。
内页4个版文章对封面导读内容作进一步深化阐释：
让我们花点时间来纪念那些逝去的人的生命，并理解他们留下的创伤——
1月21日，美国记录了第一例新冠病毒患者确诊病例。
一个多月后，我们报告了美国第一次有人死于这种病毒。
接下来一周，我们每隔10小时就有一人死亡。
上周，我们每分钟都失去一个人。
……
从2月29日第一个死亡病例到5月27日共89天，美国因新冠病毒死亡人数超过10万。[3]
图十一：美国历史上6 次重大事件死亡人数对比示意图[4]
文章说，新冠病毒是“美国历史上最快的杀手”，并列有一张对比示意图。（见图十一）
示意图将美国历史上6次重大事件死亡人数作了对比。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美国死亡67.5万人，第二次世界大战4年时间美国死亡40余万人，新冠病毒肆虐4个月美国已有10万人死于该病毒。文章写道：“这是一场普通人的战争，我们都是潜在受害者，也都是潜在杀手。”读后让人百感交集。
从第一例新冠逝者，到如今每分钟有一个人逝去，从1918年西班牙流感，到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再到如今的新冠病毒，《今日美国》“百人照片”封面讣告版以图片为导读，内页4个版详细阐述，对新冠病毒报道所触及的广度和深度，由此可见一斑。
三、美国大报头版讣告给媒体人的启示
《纽约时报》《今日美国》头版讣告的成功实践，给我们几点启示：
1.开拓创新，是永恒不变的成功法则
《纽约时报》“千人讣告”版将凡人讣告这一传统文体，由内页移向最重要的报纸头版，且以唯一主题整版刊发，从内容构造和表现形式看，都是开创性的。
无论是《纽约时报》的“千人讣告”版，还是《今日美国》的“百人照片”讣告版，成功的关键在于大胆创新。《纽约时报》“千人讣告”头版的视觉效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它的“全文字”设计，而《今日美国》头版讣告的视觉效果，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百张照片”与方格“墓碑”的独到创意。两大报纸表现手法各异，但殊途同归，都是最大限度体现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它将人与人之间生死离别的真实情感，运用讣告这一传统文化载体，通过有限的版面空间，无限的创意，达到空前的传播效果，成为新闻史上的经典之笔。
报纸版面空间有限，但创意无限。
2.精品“炼”成，需大专业化团队分工协作
《纽约时报》《今日美国》头版讣告的成功，无疑是精心策划的结果，除了大胆创新，还得益于制图编辑、研究员、研究生记者、新闻编辑、图像编辑、美术总监、首席创意官等各路人马的精细分工，国内新闻、数字新闻设计、印刷设计、软件工程等各部门通力协作。要创作出具有强烈震撼力的作品，必须调动各种编辑、技术手段，利用新媒体的广泛和便捷，才能打造出更有内涵和内核的传世精品。
创意是前提，技术是手段，内容是根本。
优质内容的铸成，是匠心的凝聚。我们早已告别单打独斗的新闻采编年代，全媒体时代，必须依靠精细化分工，大专业化团队通力协作，传统媒体只要用心、用情，专心、专业，关键时刻，报纸的权威性和高尚情怀依然是其他媒体无法企及，更无法超越的，通过大专业化团队打造出的精品力作，在视觉、情感、思想等方面的冲击力、震撼力，也是其他任何媒体无法替代的。
3.心无旁骛，走出妄自菲薄的办报误区
近年来，“报纸消亡”的声音导致媒体人对新媒体内容的过度追捧，在“平台优先”还是“内容优先”的争论中，一拥而上、各自为政的客户端，并没有让我们找到前行的方向和盈收的入口，反倒使我们对报纸这一支撑我们生存的“传统工艺”逐渐生疏，心有旁骛，致使我们忽视甚至过分贬低了传统报道方式，尤其是图文报道价值。
新媒体时代，媒体报道的多种形式中，图文报道依然是最基本、最广泛的报道形式，图文报道所承载的广阔内涵和思想深度是视频、抖音等新媒体产品远远难以达到的。正如新京报副总编辑王爱军所说：“有人认为‘图文过时’了，其实不是图文这种表现形式出了问题，而是过去图文所表达的内容有问题——离用户太远了。”[5]
《纽约时报》《今日美国》头版整版讣告所产生的强烈视觉冲击力、心灵震撼力，再次证明报纸不会消亡。全媒体时代，只要媒体人以逆向而行的报人匠心，不拘一格的无限创意，报纸以它广博而深厚的文化底蕴，依然可以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焕发出无穷的生命力。
注释：
[1]《时报的“千人讣告”头版是如何诞生的》，作者John Grippe,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2]同[1]
[3]http://www.usatoday.com今日美国网
[4]同[3]
[5]《新京报副总编辑：我们视频还没想做APP，传媒业缺好内容不缺平台》，来源：腾讯传媒
编辑：郑晓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