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做数据新闻调查记者

我在美国做数据新闻调查记者

作者：美国 Scripps News 华盛顿分社新闻调查部数据记者，波士顿大学商业与经济新闻硕士 王小丹  2016-10-24 16:43  新传播    【字号：大 中 小】

　　调查记者所做的事并非是与对方硬碰硬。对抗性的采访只是整个调查的冰山一角，那些堆放在编辑室的档案文件，电脑里成千上万的数据资料，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名字和电话、录音笔，摄像机里的珍贵内容，以及在雪地中蹲守的每一个脚印，才是隐藏在水下的巨大能量。

【关键词】《聚焦》 新闻调查 数据库

今年奥斯卡获奖影片《聚焦》改编自一个真实的故事： 《波士顿环球报》调查新闻部的几名成员通过查证大量的历史资料，采访受害者，曝光了这座城市在过去几十年间发生的多起牧师性侵儿童案件，用铁证揭露了一些教会神职人员的丑恶面目。影片中，聚焦团队的成员在档案馆专注查找线索的画面令人印象深刻，懂得利用公开资料是调查记者的基本功。每一个优秀的调查新闻的背后，都有大量的事实依据作为支撑，对手的身份越是显赫，记者的工作越是艰巨。

一、新闻调查部收到线报，退伍军人医院院长滥用职权

今年初，我所供职的Scripps News华盛顿分社新闻调查部收到线报，美国中部城市辛辛那提的退伍军人医院高层滥用职权，削减多个部门的经费，裁减医生护士的数量，致使医疗质量大幅度降低，拖延了病人的就医时间。得知线索后，我们的记者即刻前往辛辛那提，向提供线索的患者和数位医院知情人士求证，并做了大量的幕后采访。根据他们的描绘，我们了解到，医院的管理在近几年内每况愈下，不仅部门经费无法满足，就连手术台上的医疗器具也会出现没有清洗干净的情况，有的手术刀上甚至还残留着病人的碎骨。记者从线人那获取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比如医院患者自己制作的就诊记录。制作这份记录的是一个参加过越南战争的老兵，叫比尔•海德菲尔德（Bill Hatfield）。由于服役时长期搬运重型武器和炮弹，他的腰部受到严重损伤，多年来只能依靠药物和手术维持。2014年5月，比尔再次感到腰部疼痛加剧，于是通过退伍军人医院预约看病，排队等待时间为两个月。到了同年7月，比尔去医院就医，做了一次核磁共振。医生在看过片子后告诉他，需要尽快进行腰部手术。由于医院当时没有神经外科医生，比尔被转去附近的一家专科诊所继续接受治疗，而这一转院，又多了好几个月的等待时间。

图为比尔•海德菲尔德

虽然要再排队，但想到能通过手术缓解自己腰疼的老毛病，比尔还是接受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全市最大的退伍军人医院，竟没有一个能主刀的精神外科医生。他向医院的朋友打听，才知道他们在削减开支，而首先被裁员的就是最昂贵的神经外科医生。到了2014年底，比尔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就诊预约，满怀希望地来到诊所就医，却被告知上次在医院做的核磁共振已经过期，需要重做。比尔只好又做了一次检查。而结果与上次一样，需要手术治疗。由于专科诊所并非美国退伍军人办的下属单位，在这里产生的任何医疗费用，都需要事先经过当地退伍军人办的批准，否则这笔医药费只能由病人自己来承担。一个神经外科的手术，花费通常在十万美金以上，再加上政府部门办事效率普遍比较低，比尔的手术就这样被一拖再拖。年底，饱受疼痛折磨的比尔再次来到专科诊所，让医生先给他开几针止疼药缓解一下。

到了2015年初，比尔仍未收到手术被批准的消息，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比尔再次通过退伍军人医院预约看病，而这次他又被分去另一个专科诊所。比尔在那里见到了他的第三位主治医生。医生要求比尔照X光，但比尔必须在退伍军人医院做化验才能报销费用。于是，行动不便的比尔只得再次回到退伍军人医院，照了X光。原本只需要几天就能拿到的结果，由于医院人员的疏忽，竟在一个半月后还没有寄出。最终，又气又恼的比尔自己开车去医院取回了片子，交给他的医生。看片后，医生告诉比尔必须尽快进行手术，不然病情会一直恶化下去。得知比尔在过去一年半里的遭遇，医生十分同情，但又无能为力。他必须先向退伍军人办申请这次手术的费用预算，通过之后，才能给比尔治病。

图示为比尔坎坷的就医经历

二、从辛辛那提市立图书馆，获得可供分析的数据素材

听了比尔的经历，我们更坚定了做这个新闻的念头。然而想要拿到医院高层失职的实际证据并不容易。回到编辑室，大家首先思考的问题是如何证明比尔的不幸遭遇是由于医院管理不当造成的。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先从近年来患者就医排队等待的时间以及该医院各部门的经费预算入手，从数据中寻找答案。通过走访，记者从医院知情人士那里了解到，为了表面上减少患者的等待时间，医院一般只记录病人第一次预约到就诊中间的等待时间，像比尔这样需要转院就诊，等待下一步治疗的病患，他们的档案会被记录在一份“隐形的名单”中，只供医院内部使用。如此一来，想要通过就医等待时间来查证医院管理混乱就变得非常困难。记者联系了该医院的公关部门，希望拿到过去两年间各部门的经费预算，然而这个请求也迟迟没有得到医院方面的回复。美国法律虽对公民的知情权有所保障，但具体到某个机关单位，数据的透明程度仍有待商榷。

无法从医院方面获取数据，我们只能另想办法。一方面向华盛顿退伍军人办总部申请往年拨给地方医院的款项记录，另一方面给辛辛那提市立图书馆打电话，看他们是否有医院的档案备份。《聚焦》电影中也出现过记者在波士顿图书馆查找神职人员档案记录的场景。美国许多政府、学校、医院和教堂的档案都在当地的图书馆有备份。一番查找后，记者总算有了些收获，拿到了辛辛那提退伍军人医院近5年来每年的总预算，以及全国各州所有退伍军人医院的季度总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该医院的服务质量下降是由于削减部门经费不当，裁减人员过多造成的，但起码我们多了一些可供分析的数据素材。

三、建立自己的数据库，开展深入而艰难的调查

我们将数百份医院的季度总结导入Access软件中，花了些时间统一了每份表格的格式，然后按照年份和医院名称，将数百份表格一一归档，建立了自己的数据库。在这个库里，我们可以调取全国任何一个退伍军人医院近五年的数据资料，并观察它的某项指标在近几年的走势情况。在众多的指标中，我们重点关注的是“护士离职率”、“病人术后感染率”和“职工满意度”等指标。然后用Tableau生成可视化图像，使结果更加一目了然。

图为临床细菌MRSA的感染率。可以看出，辛辛那提这家医院【红线】的患者感染率在2012到2015年间呈上升趋势，与全国平均水平【蓝线】相距甚远。

与全国平均水平相比，辛辛那提的退伍军人医院近两年来的护士离职率和患者感染率均有所上升，而职工的满意度呈下降趋势。这所曾被评为国家五星级的医院，也在近几年间降了一个等级。这也侧面证实了记者之前走访时了解到的情况。

在我们分析数据的同时，前线的记者也没有停下调查的脚步。采访过更多知情人士后，记者了解到医院近两年来还裁减了一些紧急救护人员，致使几次在患者病危的情况下，没有具备专业插管技术的医护人员的危险情况。另一方面，由于人手不足，医院许多护士都要加班，造成疲劳工作，导致出现医疗器具没有清洗干净的事故发生。种种迹象都表明，该医院的管理出现了重大问题，而身为最高管理者的院长芭芭拉•特麦克（Dr. Bambara Temeck）成为此事件中的关键人物。在走访中，有线人向记者举报，说特麦克院长曾给她的领导家属私下开处方药，并因此受到医管局的警告处罚。

图为芭芭拉·特麦克院长

我的同事曾尝试通过医院公关联系特麦克院长进行采访，被对方拒绝。无奈之下记者和摄像师只好再次飞往辛辛那提，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特麦克院长每天早上6点左右会到医院。两位同事便从凌晨起守候在医院附近，只等特麦克出现时对她进行突击采访。那时正是寒冬季节，天上飘着雪花，天色暗沉。早上6点15分左右，街角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手里撑着一把伞。记者和摄影师快步跟上，叫住了院长，直接进入主题，问她“是否削减了神经外科部门的经费”，以及“对医院目前混乱的管理有什么看法”，院长显然没有料到记者的出现，她下意识地将伞压得更低，同时加快脚步往医院走去。同事一直跟到了门口才停下脚步，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但院长惊慌失措的行为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

在华盛顿的编辑室里，为了更好地配合前方记者的工作，我们开始搜集一切关于特麦克院长的背景资料。在线人给我们提供的情报中，有人曾说过特麦克与一位美国退伍军人办总部的高层人物关系密切，有近二十年的交情。她的每次升职，也都在这位高层的管辖区域内，而让她私下开处方药的，正是这位领导的家属。这条线索给我们提供了调查的方向，为了梳理两人的关系，我们制作了一张交互式地图，将二人曾经工作过的医院和时间一一标注在地图上，并附上简单的文字介绍，方便自己和读者去理解二人的利益关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用开源软件 TimeMapper 制作的人物关系交互时间表

四、新闻报道第二天，涉事院长被撤职，接受调查

调查进行至此，我们已经有九成的把握曝光这件事。然而由于事件涉及到华盛顿退伍军人办的高层，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给对方的声誉造成严重影响，而我们也很可能因此吃上官司。此时，编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直接与对方摊牌。

记者写了一封比较客气的邮件给华盛顿的这位名叫杰克•海特里克（Jack Hetrick）的高层。海特里克是整个中西部地区退伍军人医院的最高行政长官，或许对方早已清楚我们在调查此事，想趁这个机会出面洗清自己，他接受了采访邀请，只是要求我们提前将问题发给他过目，并且不能录像。采访当天，我的同事按照原定计划，携带着录音笔，先问完所有常规的问题，最后时刻，严肃地抛出“你和特麦克院长的私人关系是否影响了你对于辛辛那提医院管理工作的监管疏忽”，以及“特麦克院长是否曾违规为你的家人开处方类药物”这两个尖锐的问题。海特里克反应过来，一言不发，起身离开房间。而坐在他身旁的公关助手勃然大怒，斥责记者不按规矩办事。虽然我没有在现场，但事后听录音，也能感受到当时两人对峙时气氛的紧张。

在我们发布这则新闻的第二天，华盛顿的退伍军人办总部发出声明，开始调查辛辛那提退伍军人医院的管理疏忽问题。不久，白宫也介入此事的调查。芭芭拉•特麦克院长被撤职，并接受调查。一周后，迫于舆论压力，华盛顿的这位美国中西部地区退伍军人医院最高行政长官杰克•海特里克主动辞职。

图为杰克·海特里克。他是芭芭拉·特麦克院长的老领导，二人私底下关系甚好。

五、重大新闻的发布不是事件的结束，而往往是真正忙碌的开始

记者在随后几个月中，不断收到全国老兵患者的来信，也有其他医院的医护人员向我们举报他们的医院存在相似的问题。如同《聚焦》结尾处所描述的那样，对调查记者来说，重大新闻的发布不是事件的结束，而往往是真正忙碌的开始。在接下来几个月中，记者继续对这家医院医疗器械的卫生问题，以及医院高层玩忽职守的行为进行了深度报道。具体内容请登录Scripps新闻网阅读：http://www.wcpo.com/va。

在前期大量证据收集，数据分析和人物走访完成之后，我们对新闻中提到的每个细节都一一做了考证。比尔的求医经过，我们要求他提供所有的单据证明；特麦克开处方药的违规记录，我们在政府的医疗人员档案中找到了证据；至于所有与医院相关的数据资料，在新闻发布前，我们按照惯例发给该医院的公关部门核实。

在《聚焦》影片中，记者在调查时反复听到的一句话是： “别查了，你永远不会查到真相，因为对方的力量太强大了。”说这些话的人无疑认为记者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不足以与那些背景强大，根基深厚的组织抗衡。然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调查记者所做的事并非是与对方硬碰硬。对抗性的采访只是整个调查的冰山一角，那些堆放在编辑室的档案文件，电脑里成千上万的数据资料，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名字和电话、录音笔，摄像机里的珍贵内容，以及在雪地中蹲守的每一个脚印，才是隐藏在水下的巨大能量。

编辑：郑晓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