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传播中政治色彩和社会情感的平衡

作者:董海涛系英文报《Shenzhen Daily》总编辑、文学博士  2019-08-13 15:09  新传播    【字号:  

对外传播对于每个主权国家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概而言之,这种意义主要体现于努力提升本国的国际形象,压制竞争对手的形象,关键时候的利益诉求和危机时刻的国际公关等。有鉴于此,对外传播从来都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是过度政治化的表达并非对外传播的最佳方式。心理学研究表明,在受众态度形成的过程中,社会情感的作用不可小视。只有带有社会情感的传播内容,才能打动受众,感化他们,引起他们的共鸣,进而影响并改变他们的心理倾向。

【关键词】政治色彩 社会情感 共鸣 音叉效应


一、过度强调政治色彩带来的弊端


荷兰心理学家霍夫斯泰德(Geert Hofstede,1928-)根据社会成员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将文化分为“权力距离较大”的文化和“权力距离较小”的文化。在第一种文化中,人们承认权力的天然存在,安于自己在社会等级中的位置。而在第二种文化中,人们也承认权力的存在,但觉得追求更高的权力并非不可企及。依此分类,中国显然属于权力距离较大的范畴。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很多新闻报道、特别是对外传播不为对方接受的主要原因。

“文革”期间我国的对外传播完全是政治挂帅,强烈的政治色彩严重削弱甚至遏制了当时对外传播的效果。1977年新华社对外部按照中央的要求征求外国友人对中国对外传播的意见和建议,时任英中了解协会主席的菲利克斯·格林(Felix Green)批评我国的对外传播官气十足,八股严重,宣传方式过于夸张,从不了解外国受众,总体来说是失败的。邓小平对格林的批评意见非常重视,批示要求全国宣传系统的干部认真学习改进。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国内政治的日渐开明,加上信息公开化、经济社会发展、传播技术进步等因素的影响,新闻传播的“八股”倾向虽然有所改善,但仍是差强人意。例如,2010年6月江西省汛情告急,全省26条河流超过了警戒水位,抚河右岸的唱凯大堤出现决堤。当年6月21日的全国晚间新闻,中央电视台主持人邱启明连线江西防汛总指挥办公室某负责人,询问汛情和下游群众的转移情况。这位负责人面对紧急灾情不温不火的平缓语气,与大灾大难环境之下官员应有的急切、紧张情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央视主持人几乎声嘶力竭地向外传递灾情,而当地主管官员面对巨大的灾情在镜头面前却如同诉说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更为可笑的是,在被问及抚河下游群众的转移情况时,这位负责人不停强调国家防总、省里的主要领导和水利部等上级部门的重要指示精神,根本没有谈及任何转移受灾群众的具体措施。除了受到国内舆论的批评,这一事件当时也被国外媒体大量报道和嘲笑。此外,河北省发生“三鹿奶粉”事件之后,石家庄政府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公开道歉。令人奇怪的是,政府发言人不是向全国的受害家庭和因此致病的患儿道歉,而是不断向上级领导道歉。两个事件中的当事人作为官员他们遵循着这样的准则”——哪能光顾自己邀功请赏?万一上面怪罪下来怎么办?把一群大小领导都表扬一遍总该没有错吧?给领导道歉没有问题吧?

此外,我们经常看到,某些敏感而重大的中国政治新闻和涉及中国的消息,常常是以“出口转内销”的方式出现于中国的媒体。即外国媒体先行报道或炒作,然后才由中国媒体转引。有的时候,有关中外交往的重大新闻(如中美贸易谈判的进展等),也会由外国的新闻主管部门先行告知外国媒体,而中国的媒体只能从外国媒体上得到消息后,再去找国内的主管部门求证。这种“出口转内销”的尴尬现象容易形成两大负面效应:一是国内民众更加相信或只是相信外国媒体,进而质疑本国媒体的可信度;二是对那些涉及中国的重大敏感政治新闻,外国媒体得到消息后往往率先定性,我国媒体不得不随后被动跟进,即使要澄清事实,勉强去做解释工作,功效也会削弱大半。久而久之,就降低了我国媒体争夺国际话语权的能力,它们在日益激烈的国际传媒竞争中也就丧失了生存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我们需要更加开放的媒体环境和更加平衡的信息发布渠道,这样才能使我们在对外传播中取得主动地位,避免陷入被动局面。陷入困境以后的补救、解释或者说明措施,往往需要付出加倍的成本和加倍的努力,而效果还未必那么理想。”①


二、政治色彩和社会情感的平衡


综上所述,对外传播虽然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是过度政治化的话语表达并非对外传播的最佳方式。心理学研究表明,在受众态度形成的过程中,社会情感的作用不可小视。只有带有社会情感的传播内容,才能打动受众,感化他们,引起他们的共鸣,进而影响并改变他们的心理倾向。这种共鸣,就是很多学者喜欢引用的“音叉效应”,亦即当相互作用的双方产生共鸣的时候,就可以激发出强大的力量。由于这种效应的存在,有时轻微的扰动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比如一些恰到好处的文化交流(如1972年中美两国之间举行的乒乓球表演赛)就能带来帮助两国建立外交关系这样深远的政治影响。

为了谋求政治色彩和社会情感的平衡,我们在对外传播中要善于运用“音叉效应”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用国外受众乐于接受、能够产生共鸣的方式,来介绍和说明中国。现以2018年《Shenzhen Daily》(英文《深圳日报》)关于我国改革开放40周年的纪念报道为例加以说明。这一系列报道初听起来政治色彩和宣传味道都非常浓厚,极有可能被外国读者当作纯粹的“propaganda”(宣传、鼓吹)而嗤之以鼻。为了取得外国读者的认同,报纸策划的新闻报道尽量体现了人文关怀和人本情怀。在回忆和集纳深圳过去40年经历的重大事件时,多数中文报纸对深圳的打工群体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而《Shenzhen Daily》却用了大幅的版面来报道广大外来务工人员对深圳经济特区发展所做出的重大贡献。这些稿件不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他们的贡献,而是试图以更为人性化的方式写作。如一篇稿件回忆了1993年夺走87个年轻外来工人生命的龙岗葵涌大火,另一篇稿件则关注了经济特区建设初期折磨数百万打工妹的深圳工厂的女多男少、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等带来的社会问题。此外,为了拉近与受众的距离,该报还发挥对外宣传媒体的独特优势,专门开设了“外眼看深圳”“外国企业家在深圳”等专栏,借用外国友人的口,讲述他们在深圳的学习、生活和创业的故事。这些专栏和文章较好地运用了西方读者感兴趣的词语和描述方式,并不刻意回避城市成长中的问题和烦恼,同时邀请外国朋友通过他们的亲身经历讲述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和深圳的巨大变迁。

凡此种种都是对我国传统的“硬宣传”(hard sell)模式的创新和突破。这些融入了社会情感的报道方式赢得了外国读者,从而真正发挥了对外传播的作用。这些做法也可以概括为“对外传播的三贴近”原则——贴近中国发展的实际,贴近外国受众对中国信息的需求,贴近外国受众的思维习惯。“对外报道要想取得平衡,首先就是要俯下身段,把笔触和镜头放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把目光对准普通老百姓,让国外受众更多地听到中国老百姓的声音,让外国受众更多地了解中国老百姓的观点。其次就是要更多地关注在中国生活、工作和学习的外国人,让外国人现身说法来描述他们亲历的中国,并依靠他们来说服其他外国受众。”②

在谋求政治色彩和社会情感的平衡方面,西方的一些媒体也给了我们一些好的启示。比如美国《华尔街日报》的报道风格就是首先确定人性化的选题,然后进行故事化的叙述。他们的故事总体来看构思精巧,情节起伏,也不回避现实的困难和问题。这种“华尔街体”的叙述手法既淡化了不同国家意识形态的差异和冲突,也用令人信服的事实取得了政治需求和社会情感的平衡。美国资深报人布隆代尔(William E. Blundell)曾经对“华尔街体”的报道方式有一段精彩的评述:“记者并不是站在老远的地方给读者上课的冷血动物,而是故事中那个聪明的向导。他们清楚地知道读者的兴趣所在,他们与读者亲密无间地交谈,同时解答他们心中的疑虑。”③

尊重不同国家和不同受众的社会情感,在对外传播中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在这方面我们也有深刻的教训。2004年9月1日,一伙武装分子闯入了俄罗斯南部北奥塞梯共和国(Osetiya)别斯兰市第一中学,将刚参加完新学期入学典礼的1128名学生、教师和家长劫为人质,并在学校体育馆和周边地区安放了炸药,随时准备引爆。在俄罗斯军方开展的解救人质行动中,共有317名人质不幸被恐怖分子打死。人质危机期间,我国某电视台利用屏幕下方滚动播出的关于死亡人数的的新闻,搞了一个多项选择的竞猜。该新闻播出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不满和严厉批评。不久之后,俄罗斯政府向我国提出了正式抗议,该电视台迅速做出处理。当值编辑和两名制片人因此被开除。

在对外报道中我们更不能触及人类共同的道德准则和情感底线。说到这一点,我们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凯文·卡特(Kevin Carter,1960-1994)的故事。1993年3月,南非自由摄影师凯文·卡特到非洲国家苏丹的南部进行采访。当时联合国的工作人员正在给当地难民分发食物,于是他拍摄了前来领取救济的民众照片。但不久卡特就被漫山遍野的饥民所震撼,于是他来到附近的灌木丛中想放松一下悲伤的心情。正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哭泣的声音,循声望去他发现了一个正在前往救济中心的小女孩和她身后一只虎视眈眈的秃鹰。卡特本想拍摄秃鹰展翅飞走的场面,等了很久只拍到了秃鹰原地站立的照片之后他就离开。卡特后来将这张照片卖给了《纽约时报》并于当年3月26日首次在该报刊登。一夜之间数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致电《纽约时报》询问那可怜的女孩是否还活着,迫使该报第二天刊登了一则编者说明,称这名女孩有足够的力气躲避秃鹰,但她的最终命运却不得而知。虽然拍下了一张传世之作,但卡特却被世人称为“在场的更为可怕的另一只秃鹰”。1994年2月,《纽约时报》致电卡特,告诉他这张照片获得了普利策年度摄影大奖。荣获普利策大奖也不能治愈他心灵的愧疚和伤痛,当年7月27日,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和世人的嘲讽,卡特自杀身亡,留下了一个7岁的女儿。

一言以蔽之,在对外传播中,我们要学会运用受众的社会情感和重要的社会事件,以讲述故事的亲切方式,而不是硬邦邦的官方意见来表达政治诉求和取得认同。当然,在对外传播中,如果仅仅做到外国受众想要知道什么我们就讲述什么,那么未免显得被动迎合。真正主动而有效的方法是我们用自己的事实、有趣的故事来吸引他们的阅读和理解。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们一定也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不过这种观点和立场的表达应当是客观陈述而不是强行灌输,应当是隐藏在故事之中潜移默化而不是跳将出来强加于人。



注释:

①吴飞:《从“南都”事件谈表达自由》,《新闻记者》2008年第6期

②王民娜:《对外报道中的平衡原则》,《声屏世界》2005年第3期

③(美)威廉布隆代尔:《华尔街日报如何讲故事》,徐扬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P76

编辑:实习生周诗易

打印本页】【关闭窗口】【复制地址

往期回顾

© COPYRIGHT 2014 ALL RIGHTS RESERVED. 深圳报业集团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使用。